夜雨｜王承军：岁月的互换

岁月的互换

文/王承军

“爸，今天是周末，剧院有演出，今晚我陪您去看戏，怎么样？”午饭后，我问父亲。

“算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又很背，腿脚也不方便，不去了。”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有些无奈地对我说。

“爸，去吧，昨天下班路过大剧院，我专门留意了一下今晚的演出，是川剧折子戏《塔底思亲》。”正在收拾碗筷的妻子附和道。

父亲笑了笑，未置可否，把头转向了窗外。一束阳光正打在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暮春的阳光依然浸透着些许薄凉。偶尔一阵风，轻轻扬起父亲头上几缕来回摇摆的银发，似一片白露为霜的草坪冒出的几株苍苍蒹葭。我赶忙为父亲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并欲关闭窗户。父亲摆摆手，接着通过按钮把电动轮椅正对着窗户。这时，阳光把轮椅上的父亲投射成一个不太规则的长方形阴影，而我则踩在了父亲不再宽阔有力的肩上。

时光悠悠，每一次驻足停留都让我对父亲充满了最深情的敬意。父亲的肩，曾是我幼时看电影时最安稳的“座椅”。那时候，乡镇电影院很简陋，一张七八米长的条凳上至少要挤二十多个人，如果中途去上个厕所，那么你的位置自然“消失”。所以，有时为了有个一席之地，即使内急也会尽量憋着。

由于电影院里的座位没有前低后高的设计，因此大多数时候，除了前面两排可以坐着外，后面的观众基本上都是站着。越到最后，大人只能站在座位上，而小孩则被大人放在肩上观看。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电影在放映途中需要换片。每每这时，父亲就把我从肩上放下来，抓紧时间短暂地坐一会儿。待电影开始后，他又把我放在肩上。遇到好看的电影，我是不会睡觉的。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高山下的花环》及《少林寺》等片记忆深刻，片中鲜活的人物形象，任凭岁月剥蚀，依旧完美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当然，父亲也偶尔带我去看川剧。但是除了变脸、吐火这些绝活外，我对川剧并不感兴趣，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父亲的背上睡觉。直至小学五年级，我才脱离了父亲的肩。后来异地求学工作，就很少与父亲一起看电影或戏剧了。

2008年初春，母亲因病去世，老家只留下孤零零的父亲。考虑到他年事已高，且身有残疾，我和妻子商量决定把老人家接到小城居住。父亲开始不同意，他说故土难离，自己最后也要叶落归根。后在我们执意要求下，父亲才勉强同意，但有言在先：只是暂住，随时都可能回老家。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父亲换个环境，散散心，免得他睹物思人，郁郁寡欢。

进城后的父亲，面对陌生而又喧嚣的环境，既感到新鲜又很胆怯，每天只在小区走走，而且把我所居住的楼栋、单元、楼层及方位等信息记了又记，生怕走出去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日子久了，他逐渐熟悉了周边环境。通过口音，他还认识了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乡。他乡遇故人，乡音最传情，这让父亲多少有些慰藉。何况这位叔叔还是一位川剧票友，他几次约父亲去看戏，父亲却以眼耳有疾为由而婉拒。其实，我心里明白，父亲一直喜欢川戏，只是嫌两三百元一张的票价太贵。于是，我给父亲办了一张打折卡，周末晚上，陪他去看戏。

那天夜里，大剧院演出的剧目是《小营会》。刚一落座，父亲就问我是否记得当年坐在他肩上看这折戏的情景，我摇了摇头，问起父亲《小营会》的故事。父亲来了兴致，给我讲述这折戏的梗概。其实，对于这幕戏剧我是熟悉的，但我并没有打断父亲的讲述。待演出开始后，我偶尔能听见父亲随着字幕和唱段轻声跟唱：风萧萧，落红润芳土，雨沥沥，河舟泛涟漪……我却在父亲的哼唱声中睡着了。

后来，随着工作地点的变化，我陪父亲看川剧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陪他看戏至少是三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这一次，我才深深领略到父亲所说的川剧的魅力。那天晚上演的是川剧名戏《白蛇传·金山寺》，这是一段家喻户晓的故事，白娘子到金山寺寻找许仙，白蛇与法海斗法，无奈之下水漫金山。剧中融舞蹈、武术、柔术于一体，再加上变脸、吐火、水袖等独树一帜的特技，尤其是小丑、小生、小旦等别具一格的表演，让我真正理解当年古代文学老师讲的中国戏曲所呈现的美学特色。那晚，我终于陪父亲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出戏，其间居然第一次没有打瞌睡。

午后的阳光慢慢走出客厅，地板上父亲的身影也随之模糊。这次，父亲终究没有答应和我去看戏。我知道，他与我的戏里流年或许只能尘封于岁月深处。我只是惘然，我和父亲究竟是何时互换了角色？我明明记得在岁月那头，他是我的大山，趟过河流来到岁月这头，我却成了他的大山？

（作者系中国电力作协会员）

责 编  钟   斌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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