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宋燕：满天星斗

满天星斗

文/宋燕

我已许久不曾见过满天星斗。我想念它们，如同想念一个失散多年的老友。

黄昏时下过一场雨，到了夜里，暑气已然褪尽。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天井，光洁如镜。祖母端一把凉椅，坐在天井边轻轻摇起葵扇。祖父默默地立在祖母身边，静静地看着天井里那些被雨露滋养过的，初绽的花儿。绿瓷花盆里是洁白的茉莉，绛紫大缸里漂着团团碧绿的莲叶，野蔷薇的藤蔓从天井口的青瓦屋檐上吊下来……我靠在祖母的竹椅上，仰望头顶湛蓝的苍穹，只见夜空清澈，繁星璀璨，那闪烁的天幕如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岁月清浅，光阴成河。童年的夏夜，总是这样，星斗满天，花香弄月。记得某次，我哭闹着要祖父将天上的星星摘给我，祖父便微笑着将花盆里一朵还沾着露珠的茉莉摘下来，放在我的掌心。祖父说，地上花，亦可是天上星。

我不明白，刹那芳华的花，怎么会是万古璀璨的星。

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和同学们上完晚自习回家。初夏的时节，栀子飘香，虫鸣蛙吟。想着即将面临的中考，烟雾迷蒙的未来，以及近在眼前的分别，我只觉得长夜漫漫，万念寂然。一抬头，远远看见同桌的虹……虹是漂亮快乐的女孩，她亦是我整个少年时代最为要好的朋友。此刻她正欢快地向我奔来。蓦地，我只觉得虹的眼睛一亮，像是有两颗星辰突然落进她的眼眶。只见她指着天边快乐地大叫：“宋，快看，快看，北斗七星。”我应声抬头……

少年时的北斗七星，就这样，如同七枚钢钉，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底。它们那般端然明净，澄澈如玉，以后纵是山高水远，风尘万千，亦难以磨灭它们的光亮。

二十五岁，刚刚走出校门便经历单位破产失业的我，不得不独自踏上征程，开始此生最初的漂泊。星光明灭，如风烛摇曳。彼时，祖父早已化为天边寒星，祖母近油尽灯枯。离别的当晚，依旧是宁静如水的夏夜，祖母拉着我的手，与我并排坐在天井边上。我靠在祖母的竹椅上，万千离别，在心底翻卷成无法诉说的惊涛骇浪。祖母一边摇着葵扇，一边拍着我的肩，轻轻地说：“你看，无论我们身在何方，但我们至少都还在同一片星空下呀。”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可是，那些属于我的梦呢？我默默仰起头，只见天边云遮雾障，孤星残月。此时，少年的虹，已随家人远渡重洋。虹发来信息：“宋，蒙特利尔的星空，像是我们当年的一样。”

成长是一种痛。灵魂想要固守原地，身体却不得不颠沛流离。隔着这寒山瘦水，风雨飘摇，苍茫的时光早已染白我青丝如云的少年头。后来，城里再也没有了星空，祖母又随祖父而去。我早已不记得，我到底走了有多远，亦早已不记得，我到底有多久不曾见过记忆中的满天星斗。

人近中年，却依旧一事无成又孑然一身的我，决定再一次远行。临行前，我特地回到故乡小城，想去与过去的自己做一回彻底的告别。彼时，童年的青石天井，早已灰飞烟灭。当我行至当日初中校园的门口，夏日蝉鸣声嘶力竭，五彩的蔷薇花蓬勃热烈遮天蔽日。宁静夏日，故园草木，唯有我知道，那百花深处掩映着一段怎样的似水流年。猛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大呼我的名字，回头的瞬间，只见虹，正欢快地向我奔来，奔来……转眼，她又如一段旧时光影，消失在云烟弥漫的红尘紫陌之上……

数年后，在遥远的异乡，我终于有了较为安定的生活。只是回首半生，风尘辗转，年华渐老，亲人远去，终究令人怅然又遗憾。某年清明节前夕，连夜开车回故乡祭祖。当我把车泊进路边服务站，准备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前行时，不经意一抬头，只见头顶，竟然是阔别已久的满天星斗。那闪烁的星子，比我少年时见过的更大更亮更多，像是顽皮的孩子，打翻了大人的棋盘，再将晶莹的棋子滚落满地。繁星断续的光，像是故人温柔的眼，亦像是碧波微漾的记忆的河流。

猛然，我只觉得十五岁那年的北斗七星，在我心里腾地而起，瞬间又光亮如炬。那遥远的星辰，与我隔着120万光年的距离。而我今夜看到的星光，是否只是它120万年以前的模样？

原来年华、亲人、故交……这过去的一切，从未消散，它们只是寄居在天边的某颗星子之上。而谁又会知道，那与我们隔着120万光年以外的星球上，是否同样有人，在仰望着属于我们的星光。

地上花，亦是天上星。刹那芳华，亦是万古璀璨！

我买来各色的花盆，培土、浇水、施肥，种上童年时，祖父祖母曾经种过的各色的花。然后，我特意给虹发了条微信：“你可曾在蒙特利尔的夜空见过北斗七星？”良久，虹回：“而今，城市光源污染严重……”我微微一笑，看着刚刚种下的满园子的花，回了一句：“就在刚才，我种下了满天星斗。”

（作者单位：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

责 编  钟   斌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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