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梁奕：夏夜听故事

夏夜听故事

文/梁奕

重庆的夏天热，这事一点都不新鲜。上个世纪60年代，没有电扇，更莫说空调，重庆的夏夜让人又痛又爱。爱它别有情趣；痛它实在难挨。但作为那时候连打雷都难醒的孩子，我却只记下了那些夏夜的温馨与美妙。

傍晚，那顿晚饭以最没味觉、最不挑食的理性与速度，被我们一帮孩子们解决掉。因为离天黑没有多少时间了，接下来还要刷碗，冲澡、洗衣服。刷碗的工作终于被妈妈接手，但洗澡、洗衣总得自己干吧？在公共厕所的淋浴间胡乱地冲一下，换下的脏衣服从三楼厕所窗户对准楼底后门边一方水槽丢下去，下面早有翘首以盼的小伙伴，一个蚱蜢跳跃接住。说好今晚他帮我洗衣服，我帮他在楼前坝子里占位子、歇凉、听故事。

看看天边的颜色渐渐深下来，为了节约下楼的时间，我预先把小凳和蒲扇寄放在大门边吴阿姨家里。一算，每层楼有二十二步梯坎，这要从三楼下到一楼，一步步靠脚走，得六七十级梯子，太慢! 于是双脚夹在楼梯铁扶手上，埋头，匍匐上身，像骑兵天降，“嗖嗖”地就梭到了底楼。

出大门一看，坝子里人已不少：一张崭新的凉席上粗粗细细地摆了一家子；二楼胖小弟白晃晃两腿在童车上踢来踢去，旁边他妈拿着蒲扇扑扑的赶蚊子；吴阿姨端起一盆水，不停往地坝上浇，一盆水倒下去，地上一点儿水也没看到，光看到土夯的地面往上吐泡泡……坝子边上有一片夹竹桃林，那是我们的领地。我占据了最佳的位置，等着王叔叔下楼来，接着给我们讲故事。

院坝里人渐多，泛起一阵嗡嗡声响。抬头看夜空，已有淡色的星星忽灭忽亮。等我们差不多坐满半圈的时候，王叔叔出现在大门口。那时的他，应该就三十来岁吧，已经有些发福。他左手端着洗得白净的茶缸，右手摇着女人才用的绢扇，白汗衫下小肚腩一出一进地扇动。

王叔叔是上海人，拖着一腔软软的上海普通话。听说他是几年前随上医西迁至重医的内科医生。我们这栋三层楼的红砖房里住的大多是从上海医学院内迁的教授、医生，他们响应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从经济发达的城市，拖家带口地来到山高路不平，暑热虫咬的山城。我当时虽不懂其中的大背景，但着实被他们的西服、领带、“梭梭头”、连衣裙，还有小提琴、集邮册迷得不行。连他们拖着长音，把洗脚洗脸说成“打脚”“打脸”，都觉得透着一股子高级劲儿。

说时，王叔叔已坐在了我们为他安放好的小凳子上，他抿一口茶水，小娟扇一拍大腿：“今天阿拉（我）给侬（你）港（讲）一段《武松打虎》！”上海“夹心”普通话，一点不影响他讲话的效果。他把折扇“哗”地一声收在手里，一指一点开了腔：“武松提了哨棒，大踏步走上景阳冈来……走了一阵，酒劲上来，他一手提了哨棒，一边解开了衣服，袒露出胸膛。正要休息，忽听刮过一阵狂风，林子开始哗哗响。武松定睛一看，心想，难道这冈上果真有伤人的大虫？风过后，周围安静下来，正眯上眼睛，突然又一阵狂风起处，身后一片树林像醉汉般使劲摇晃，只听乱树背后噗的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不知怎的，此时夹竹桃林里也真的起了风，哗哗响，月光下树影乱抖。不知是谁恶作剧地在我背上抓了一把，我“啊”地一声尖叫，顿觉后背至头皮麻酥酥的凉。见王叔叔仍旧摇头晃脑，慢慢喝茶，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讲述中。他讲：“武松揪住老虎的顶花皮，只几拳就打得那大虫眼、鼻、口、耳流血。又把那打折的半截哨棒对着大虫一阵狠打，直到大虫被打得没了气……”王叔叔还在继续倾情演讲，但我却一直关注着身后夹竹桃林的动静。说来也怪，这片林子平时很安静，今晚咋就抽风似的一阵一阵地大晃？活像景阳冈上的乱树。

故事讲完，月近中天，乘凉的人也各自回屋。王叔叔一边拍着他的小肚腩，一边笑眯眯地往楼上走，剩下我们一群小孩，在蛙鸣中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一溜烟跑得没了人影。只听见黑灯瞎火的楼道里响起我们一声追一声的大呼小叫……

那个夏天，每个晚上的院坝乘凉都是我们的天堂神游，每当王叔叔出现在红房子的大门口，就仿佛是神灵驾到，王叔叔也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得意地满脸放光。

——他给我们讲《荆轲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是我知道的早于“床前明月光”的最美的诗句。让成年后的我只要一吟诵，就满身吹过那夜的热风，满脑都是那夜被点燃的悲壮。

——他给我们讲《孙悟空三借芭蕉扇》，忠诚、超能又个性十足的孙悟空令我们心生敬佩。每个人轮流以孙悟空自居，拿起大蒲扇对着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一阵猛扇，仿佛让我们真的快意并凉爽着，一下子走出了炙热的火焰山。

——他给我们讲嫦娥、桂花树、玉兔，让我朦胧地体会到永远的寂寞有多远，凄凉的美丽有多美！月亮里的那些阴影，在我的人生中投射下了多少的诗意和浪漫！

——他给我们讲牛郎织女。从那个夏夜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那条叫银河的河和河两岸叫牛郎织女的星座。也是从那个夏夜开始，我学会了每当行走在坎坷艰难的路上时，总不忘记抬起头来仰望星空。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责 编  钟   斌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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