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余明芳：曹电影的星空

曹电影的星空

文/余明芳

秋天的夜晚，曹电影仰头望见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像焰花飞快跌落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忽儿便不见踪迹。

“多好哇，放电影的那些年。”老人舒了口气，缓缓闭上眼，昨日记忆像模糊的胶片，杂乱的重叠闪现。“那场电影叫《妈妈再爱我一次》，大地坝挤得连风都穿不过，树上挂满人，男人肩上扛着细娃儿，家家关门插锁，几十年没下山的老汉老婆婆都来了。”曹电影喃喃自语：追着赶着“打电影牙祭”的老老小小，还记得这些事情吗？

曹电影，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乡村风云人物，经历了30来年人生的高光时期。照每年放映150场来算，大大小小应放了4500场。今年秋天的某个夜晚，曹电影的时光浓缩成一部电影，无声无息地播放。

那个时候，乡村沉睡得很早，电影进村，成了一桩亟待了却的心事，成了聚拢在一起的理由，成了对劳作的特殊奖赏。曹电影像一道光，挑着放映机、幻灯机、唱机、发电机四大件，走到哪里，哪里便刮起了春风。

扎朝天辫的小邬姑娘刚5岁，为一场电影跟大人玩起心眼子，兄妹咬耳朵：“倒点煤油灯里的油，多存几回藏在竹筒里做火把。”村社干部提前几天发通知，曹电影这次带的《少年寺》，好看得很。

放映点释放出温暖的牵引力，让山山岭岭浸饱了快乐。有人主动支放设备、拉幕布，放映机四周早早摆上高矮不一的长板凳。这天大人搞活路完全不觉累，小娃儿也异常乖巧，催大人换走人户的体面衣服，快点出门，连狗儿的叫声都比平时温和。条件允许的荷包里装了炒苞谷、向日葵籽，远的单边10多里路程，连跑带走一两个小时。

夜幕即将降临，山村已等不及沸腾起来。大人老远亮开嗓门打招呼，细娃儿牵着大人的衣角，胆大的钻苞谷杆堆，爬树、翻筋斗打闹追逐。订了亲的年轻人，从这道山梁往那道山梁望，一个涎着脸一个低着眉悄悄靠拢。几个小贩挎篮子转来转去叫卖零食和小玩意儿。汽油发电机轰鸣如发令枪，曹电影咳嗽一声后开场：“莫闹了，各人的娃儿各人带，听我来讲几句。”

屏幕出现“防火防盗”“尊老爱幼”“缴纳农业税”，大到国家政策，小到清洁卫生多种宣传标语。不点名的批评不孝敬老人的、好吃懒做的、打架扯皮的。干部到场也讲几句，发一些通知，等待火把闪闪烁烁不断聚拢。

电影片名打在幕布上，半大娃儿被夹在人缝里，急得往上蹦。反派人员出台，有人攥紧拳头骂；情至深处，妇女们拉衣角揩眼睛。

两场电影５个小时，屏幕出现“再见”后基本到子夜时分，人们陡然回到尘世，“狗娃子”“猫娃子”的呼唤声突然爆发，此起彼伏，篾的、葵花杆的、松树油的火把和煤油马灯跳跃着，如流动的星星向四面飘动。人们以后会津津有味的谈论某一个角色、某一个情节……曹电影挑着比来时显得沉重的担子，往家里赶。

人们笑着在路上、集市、地里和家里，关切电影的消息。如果初定放电影这天下雨，村庄像储存的快乐被偷走，这怎么可以呢？雨不大，就要坚持放映。放到半路也会下起雨，只要人们不散场，曹电影会用大雨伞遮住设备继续放映，雨点投射成屏幕上的“麻子点点”。大冷天，地上长出各种简易的火炉，这一堆，那一堆，人们牙齿打颤把电影看完。

一场电影，让肚子并不全饱，身上并不全暖的村子变成甜蜜的田园。赌过气的婆媳受电影的启发，悄悄检查哪里做得不好。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妈抱紧娃娃，娃娃看着妈，满眼都是爱。

曹电影恍恍惚惚回到《刘三姐》《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些电影放映现场，人们跟着转场十多次，自己脚下生风的感觉。是啊，故事外的人在某部电影里找到苦恼的自己、热爱的人、关心的事。大姑娘小媳妇揣着的梦，是电影里的一条红裙子，一根黄手帕，一条白纱巾。少男少女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萌动着异样的心思。

乡上村里跟曹电影商量，开会、生产突击、集中宣传完后放一场电影，“电影会”让干部群众“双向奔赴”，各取所需，各自欢喜。

曹电影的嘴蠕动着，下意识地重复每场电影宣传时讲过的话，哪句都紧贴着村民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他看见了壮年的自己去市上领回基层优秀党的宣传员那张奖状。

时光悄然流逝，每一场电影，每一个挤满人的地坝，萤火虫般聚拢又散开的火把、马灯，如剧情中的片片落叶，飘落了。曹电影走村入户，放映喜剧电影庆贺红事，放悲剧电影为逝者送行，客人、乡邻聚拢，一起欢乐、一起悲伤，怎么可以少了他呢。

乡村这本书，不断打开又不断尘封，后来露天电影放映点人少到三三两两，曹电影淡出了。

夏天，曹电影跟我们讲着露天电影。秋天的这个夜晚，他合上双眼，不再打开。在另外一个时空，他应该很好。

（作者单位：巫溪县政协）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重庆晚报夜雨版面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