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幺从山里来文/李晓今年春节,侯老幺没回老家的侯家院子去。侯家院子,已经从地球上抹去了物理上的痕迹。去年,侯家院子那个村庄,因为地质勘测有泥石流、岩崩之类的灾害,整村迁移了。侯老幺跟我描述过那个悬崖边村子的险要——他说,猴子也可能在那里摔死。 这可是剜去了侯老幺心头的一块肉。侯家院子,连接着侯老幺生命的脐带,那是他生命的血地。 侯老幺,在家中排行老幺,他告诉我,老家亲友们大多已在县城安了家。春节期间,侯老幺与家人回了一趟县城,他和在北京做影视导演的女儿在江边坐了一会儿,面对群山苍茫,父女俩陷入了沉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朝诗人元稹咏叹的那个地方,就是侯老幺所在的老家县城。 侯老幺这个来自巫山的土著农民,从侯家院子来到而今这座城里栖息已30多年了。他至今还操着浓重的巫山口音,脑袋上顶着的头发全白。去年,拔了牙的侯老幺还换了新牙,可以自信满满地啃牛骨头了。 当年,群山夹击中的巫山县城,大江湍急,从峡口急迫地猛冲出去。在那里生活久了,会感到心里很憋屈,云层总是很厚很低,一眼望上去,锅盖一样笼罩着这个县城。高峡出平湖,云蒸霞蔚中的巫山城,被江水抬高重新生长。而今一到秋天,满山红叶在雾气腾腾的浸润中燃起,呈燎原之势,如布置好的巨大喜气洞房,巫山被打造成中国恋城。 做记者的侯老幺曾经回忆,一个少年端午那天来到巫山县城江边看划龙舟,人山人海中,一个穿皮鞋的县城男人踩住了少年的脚,少年一直忍住疼痛,实在忍不住了,才从那人的皮鞋中挪出了脚,“哎哟”一声叫了出来。那男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叫啥子叫。这是一个穿草鞋的乡村少年的怯懦、自卑。这个少年,就是侯老幺。 一个人的一生,差不多都是被童年的气息所覆盖。侯老幺50多岁了,尽管他正气十足目光炯炯,在他心里,似乎还潜伏着一点自卑气息。这种自卑,成了他面对人世的谦卑。 有时觉得侯老幺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某些山里农民的性格、作派,他厚道、憨实,还暗藏着一点农民的狡黠与戒备,很多风光的场合不见他出现,从不赶热闹。他也总是和来自乡里的那些农人打成一片,发自肺腑地称兄道弟。他去乡下采访,屁股一歪,就很随意地坐在泥地里田埂边,把自己融入到尘土和尘埃里去。我见过他采访一些人,聊着聊着,被采访的那人就把身世心事全托付给老幺了。老幺说,采访人不需仰视,也无需俯视,是平视,是打量,是尊重,然后等那人整个都托付给你。其实这就是侯老幺的本事,与人来往,真诚,体贴,理解。 十多年前,侯老幺出过一本书,就叫《自留地》,大多是他的新闻作品与幕后叙事。他就一直匍匐在自己的自留地里,完成着自己的丰衣足食。在他一颗跳动着的热烈之心下,正如火焰是热烈的,可光芒却是孤独的,这些新闻背后形成的文字,其实暗藏着他理性构建下的长久思索。侯老幺这个记者是如何炼成的:他从第一篇稚气的新闻作品,到力透纸背的书写,从一个稚气未尽的青年侯老幺,到对中年侯老幺的时光锻打,一路走来,也是他精神上的成长发育史。 最典型的,是他的故乡下庄,山民们最初在悬崖边用血糊糊的双手抠出了一条挑战生命极限的公路,侯老幺闻讯而去做了采访,不如说是进入了撞击灵魂的现场。后来,他蘸着血泪写就的一组关于下庄的系列报道,也改变了下庄山民的命运。在下庄,村民们待侯老幺为“恩人”。这令侯老幺愧疚不安,他说,我何德何能啊。26年里,侯老幺往返下庄70多次,而今他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结晶成了20多万文字。 在侯老幺的人生路上,始终充满激情、热情,这是潜伏在他身体和魂魄里最大的DNA。我有时多疑,这真是他一贯的状态吗? 通过我无意之中的观察,发现侯老幺也有打落了牙齿独自吞咽到肚子里去的时候。不过,他在人前出现的,总是笑脸,是大声叫,欢喜喊:喝酒喝酒!男人嘛,肚子里得有自己的度量,胸腔里得有自己的格局。 侯老幺在他自己的人生里,完成自己对自己的过滤,自己对自己的救赎,哪怕是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就自己给自己“磕”一个头,瞬间又山青水秀柳暗花明了。 这些年来,我也感谢侯老幺不厌其烦的盛情相邀,让我多次撑开肚皮吃了他家乡的三大坨:苞谷、红苕、洋芋。在时间这个漫长的胃里,最不能让侯老幺忘却的,还是老家的山里食物。 侯老幺从山里来,总觉得他身上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山风雨露、松木草丛气息,甚是治愈我这个在城市里轻度抑郁的人。(作者单位:重庆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重庆晚报夜雨版面赏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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