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疏影：永不停摆的“宝石花”

永不停摆的“宝石花”

文/疏影

钢琴上那块宝石花手表似乎停摆了。盖上琴盖，我站起来，给手表上弦。

那年冬天的夜，特别黑。还在襁褓中的我，不明原因地高烧、抽搐。父亲抱着我往医院飞跑，但看完病回家以后仍然反复发烧。那漆黑的夜，父亲就这样紧紧抱住我从桂花园一趟一趟直奔医院。父亲的坚韧，或许就在那一时刻融入我的灵魂。那时，父亲没有手表，但是时间在父亲心里是以秒来计算的，那是女儿的命啊！

20世纪80年代，春光格外明媚。母亲悄悄攒了钱，费尽力气找到手表票，为父亲买了一块17钻半钢上海宝石花手表。铮亮的圆形表盘上，盛开的五朵花瓣镶嵌了一枚红宝石花蕊，璀璨夺目。那些日子，父亲神采奕奕。从此，这块宝石花手表被父亲宠成了我们家的“七妹”，近半个世纪一直陪伴着父亲形影不离。

每天清晨，父亲都会带着“七妹”，准时把我撵出门去运动。看我睡眼惺忪的样子，父亲总是耐心劝：“娃儿，你从小身体不好，要坚持锻炼才得行哟。”每天我都是边揉眼睛，边懵懵懂懂地沿着三层马路跑，然后站在悬崖边上做广播体操。

记得上了高中，父亲天天都在我晚自习后来学校接我回家。我们走过那条僻静的土路，那些黑漆漆的夜，从此有了温暖和光亮……

小时候很多温暖而美好的事都已忘却，但父亲那一面墙的奖状，却牢牢镌刻在我心里。

20世纪50年代末，一次嘉陵江洪灾，为抢救厂里的军工产品和机器设备，父亲第一个跳进水中，和工友们用身体筑起一道水中堤坝。父亲，那个年轻的共产党员、车间负责人，低沉而坚定召唤——“共产党员，跟我来！”如今想来，依然振聋发聩。

有一年，父亲服从组织安排，带着100人的开荒大军，翻山越岭到南桐矿区鱼田堡煤矿二十里开外的深山开荒种粮食。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带领大家挖山平地播种。父亲笃信：“困难吓不倒我们，咱们工人有力量！”一年多以后，当父亲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地回到家，两岁的三姐问一句：“你是谁啊？”那一刻，父亲的泪水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建国初期，为解决军工产品流漆、起皱等问题，父亲以当时在油漆化工行业千锤百炼的资历，带领工人昼夜奋战，从设计简易白铁烤漆房的失败，到利用青砖夹层缓和传导的最终成功，父亲“火炉烤漆”的技术创新不仅攻克了难关，也为国家和工厂节约了极其紧缺的电力资源。

家里那一面奖状墙上：“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生产工作者”“抗洪救灾先进个人”“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工会积极分子”等荣誉，有厂党委的奖励，也有机械局、仪表局的表彰，最沉甸甸的是市政府、市总工会的嘉奖。年复一年。

“这些奖状是你爸爸一辈子的骄傲。”几十年来，母亲经常说这一句话，而且一字不差。

岁月荏苒，父亲光荣退休了。那块见证父亲一生甘为孺子牛的宝石花手表，也跟父亲一样有了生命的刻痕、磨损和斑驳的锈点。但“七妹”依然精准、清亮，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翻过2019年，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父亲弥留之际，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我怕我一松开，就再也找不到父亲温暖的手了。爸爸，不怕啊，女儿跟您一起，拿起枪打“鬼子”！父亲说：“爸爸不怕，不要哭，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自己！”说完，父亲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替我擦眼泪，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不哭，只是止不住泪啊！

这是五月。父亲却那么冷，蜷缩着身体，陷入昏迷。我抱住父亲的头，哭到肝肠寸断。天地暗淡无光，唯有父亲手腕上的“宝石花”闪着泪光。

父亲走了。一辈子顶天立地坚硬又柔情的汉子，一生与人为善，德厚流光的父亲，在盛大荣耀的九十寿宴和六十六周年金钻石婚纪念仪式之后，安详地走了。

父亲离开后，母亲交给我一个木匣子：“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打开木匣子，上面是一本大红色“党费收据”证书，那是父亲尽绵薄之力援助汶川大地震而交纳的“特殊党费”；再下面的朱漆木盒里是一枚中共重庆市委颁发的“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金色纪念勋章；再后是一本1973年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的《简化太极拳》手册，薄薄的书页左侧是歪歪扭扭的三颗订书钉；拿开书，父亲那块铮亮到有些模糊的宝石花手表正在坚定地转动，原来是“七妹”……

我像凝固了一样，泪水突然就毫无防备地涌了出来。

父亲，在女儿心里，您又何尝不是一块永不停摆的“宝石花”啊？！

静寂的房间，只有我珍藏的父亲的“宝石花”在‌‌转动，匀速而强劲的滴答声‌‌，像一颗永远跳动的心，不言不语，却坚韧顽强。

仰望着钢琴上父母的合影，我似乎听到他们温暖从容的呼吸，似乎看到父亲——那个在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孩子，那个历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磨砺的进步青年，那个年轻的共产党员，那个生前有近七十年党龄的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内心的激荡、感恩和坚定。

低头，我泣不成声……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编 辑  杨雪

        美 编  张展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重庆晚报夜雨版面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