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毛文/任星霖日头晒得窗玻璃发烫,楼下的蝉鸣一阵紧过一阵,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懒,正要翻个身,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那声音沉得像是每一步都踩在湿水泥上,先是“咚”一声,隔了半晌才跟上“嗒”一声,像是钟摆走得老了,摆锤和齿轮之间生了锈。 我光脚踩在地板上,凉气从脚底板往上爬。开门时,爷爷正站在楼梯拐角,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宽宽大大的,却薄得像张被风吹皱的纸。他仰着脖子看我,头顶的光溜溜的头皮反着亮,像块被年月磨旧的铜盆。 “爷爷中午吃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舌头比脑子快,总爱抢在前面闯祸。爷爷却没在意我的无厘头,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先帮我拔了这几根东西,扎眼得很。” 我凑近了才看清,他右眉梢挑着几根白眉毛,雪白雪白的,却又长得出奇,像几缕散开的蚕丝,在稀疏的黑眉里晃悠。我以前总觉得爷爷的眉毛是墨汁染的,浓黑浓黑,衬着他铜色的脸,笑起来时像两道弯月。可现在这几根白的,硬生生把弯月割出了口子。 “啥时候长的?”我伸手去捏,指尖刚碰到就觉得不对劲,那眉毛看着蓬松,捏起来却硬得像根细铁丝。爷爷哼了声,铜色的手掌在光头上蹭了蹭,老茧蹭得头皮“滋滋”响:“昨儿照镜子才瞅见,跟白头发似的,老东西了。” 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还扛着两袋水泥从这楼梯上走下来,可现在,他扶着扶手站着,腰板还是挺得笔直,却像棵被风吹了一辈子的老槐树,看着结实,内里的芯子早空了。 “愣着干啥?”爷爷催我,眉毛动了动,那几根白的跟着颤。我屏住气,用拇指和食指去掐,可那眉毛细得像游丝,刚捏住就从指缝里滑出去,跟捉弄人似的。爷爷说:“用指甲掐住,再一顿就好了。” 我按照他说的,用指甲卡住一根白眉毛,轻轻一拧,那眉毛“啪”地断了,掉在我手心里,像根断了的蛛丝。爷爷凑过来看,忽然笑了:“跟拔钉子似的,得使巧劲。” 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干涸的河床。我这才发现,他眼角的皮肤松了,耷拉下来,笑起来时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劲儿。以前他笑的时候,整个屋子都跟着响,现在却只是嘴角往上提了提,声音也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 拔完最后一根白眉毛,爷爷把它们捏在手里,对着光看了看,又随手扔在地上。“行了,做饭去。”他转身往厨房走,脚步还是“咚嗒,咚嗒”的,每一步都踩得很慢。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上个月奶奶说的话,她说爷爷在工地上搬了半天砖,回来后腰疼得直不起来,趴在床上哼了一宿。 厨房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叮当,叮当”的,声音钝钝的,没什么力气。爷爷做饭总爱放很多酱油,炒出来的菜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可我大概是习惯了,每次听到爷爷在厨房里忙碌,心中反而添了份期待。 我想起刚才拔眉毛时,爷爷后颈露出的皮肤,也是铜色的,却薄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地图上的小河。 窗外的蝉还在叫,一声长过一声。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爷爷扛着一捆瓦片往房顶上爬,我在下面仰着头看,觉得他像座山,怎么也爬不到顶。 “爷爷!”我叫了他一声,声音有点哑,“今天咱少放点酱油吧。” 爷爷没回头,手里的刀顿了顿,然后又“咚咚”切起来:“知道了,小崽子,事儿真多。”他的声音还是粗哑的,却像块被水浸过的木头,沉了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弹起来。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爷爷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厨房很小,小得只能装下他一个人慢慢变老的声音。 (作者系重庆长寿区作家协会会员)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重庆晚报夜雨版面赏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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