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熊 昕：听山语

听山语

文/熊 昕

车从曲折蜿蜒的山路向高处行驶，抵达金佛山南门，暮色已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渐渐淹没了山野的轮廓，在茫茫大山的皱纹深处，山势绵延，峰峦叠起。笔架山遥遥耸立，其势凝重，宛若天公遗落人间一方古朴笔架；母子峰温柔相依，默然伫立，以无言的姿态述说着大地古老而恒常的脉脉温情。

转过最后一道湾，“听山语”三个字便映入眼帘。走近看，檐下悬着几串风干的黄玉米与红辣椒，是山野人家朴素而温暖的印记。踏入门槛，屋内顿时开阔起来，宽敞明亮的厅堂里，有几张木质桌椅，两旁石阶一步步通向平台，步道中间，摆放有卡拉OK的音响设备。

老板娘姓向，身着印花旗袍，音乐专业毕业，因企业转制下岗到乡下搞养殖。曾有记者以“对牛弹琴的大学生”为题的报道，在当地引发反响。她还担任过村支书。她从178旅游环线上来来往往的旅游自驾车，看到了商机，投资兴建了“听山语”民宿。

听闻有来客，她从屋内走出来。身形纤细，面容如玉的她，话不多，只轻轻一句：“来了就好。”

天色暗沉下来，山峦的轮廓很快被黑夜缓缓吞没。老板娘在灯下忙碌，为我们准备山珍。不多时，木桌上便摆满了碗碟。刚采撷的山菌鲜嫩得仿佛还沾着露水；野菜清炒，碧绿如洗，散发着泥土与阳光的清香；更有方竹笋炒腊肉，被柴火熏染出厚厚一层岁月的醇香。这些食物散落于碗碟杯盏之间，每一口皆是山野的密码，是故乡无声烙下的味觉印记。

老板娘亲手烹制的油茶尤其引人注目。青花瓷碗中，浓稠的茶汤漾着温润的光，芝麻、花生碎、葱花沉浮其中，散发着温暖的谷物香气。捧碗啜饮，咸香浓郁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裹着暖意滑入口腔，香得直沁肺腑。

暮色四合，山夜便显出它本初的静穆。走出屋子，抬头望去，点点银光竟如悬挂于近在咫尺的山脊之上，伸手可摘一般。星光之下，人顿感渺小，而山岩依旧沉默矗立，守望着亘古不变的夜空。

山风悄然滑过窗棂，有人打开了厅堂里的卡拉OK。屏幕亮起，灯光流转，老板娘起初她还带着几分羞赧，但当旋律响起，她拿起话筒，神情便沉静专注起来。她是山间溪流滋养的女儿，歌声清越婉转，当山歌的调子如水般淌出，她的声音仿佛在溪涧里漂洗过，在晨露里浸泡过，质朴得令人心颤。

她唱起古老的南川大有山歌，歌声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木梁，盘旋于厅堂，又轻轻飘出窗外，融进无垠的山影夜色里。那些词句里，有山间女子细密如针脚的心事，有溪水般绵长不绝的思念，也有对情郎如磐石般坚韧的守候。山歌中那份情思的婉转与坚韧，仿佛不是她喉咙里唱出的，而是山林借着她的唇，在月光下幽幽地诉说沉积了千万年的心事。

曲终，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拂过林梢的低语。我们各自回房，我倚在窗边，窗外夜色浓重，群山在黑暗中起伏着巨大而安稳的脊背。我想，所谓“听山语”，不正是这山石草木的静默存在本身？它们不争不辩，却涵容万物，吞吐时光，早已在亘古的沉默里道尽了人间千言万语。

凌晨，窗外似乎有轻微声响在絮絮低语。披衣起身，凭窗而望，山形沉暗依旧，好像并无动静。可仔细倾听，又似乎真有渺渺之音，这声音从大山深处隐隐渗出，虽不响亮，它却是大山发出的呼吸。山语入心，便如种子落土。无论脚步迈向何方，我们终将带着山音，在时光里窖藏中，成为愈久愈浓的乡愁。

离开的时候，我再次回望。那笔架山、那母子峰以及“童子拜观音”……诸多山形依旧在天地间矗立，如同凝固的诉说。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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