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秦拓夫：弯腰

弯腰

文/秦拓夫

记忆里，总有一些画面，像是被寒风牢牢地冻结在时光的冰层里，坚硬、清晰，永不漫漶。那一年天津火葬场外的雪地，便是如此。

那雪，是深冬里一种混浊的、被践踏过的雪，泥泞不堪。一只鼓囊囊的麻袋，被一只粗大的手倒提着底朝天，哗啦一声，不是悦耳的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纸币与冻土碰撞的钝响。沉甸甸的三十六万元人民币，就那么散乱地铺陈在污雪之上。

包工头的声音，比天气更冷，带着一种猫玩老鼠似的鄙夷与挑衅，对着那位刚刚失去丈夫的农妇说：“要拿钱，就自己跪下去，捡起来。”

站在农妇身旁的重庆律师谭红，听见了她喉咙里一声被扼住的呜咽，那单薄的、被巨大的悲恸与无助抽空了力气的身子，猛地一颤，膝盖便软软地要向着泥雪跪下去。

就在那一霎，谭红的手臂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果决有力地说：“大姐，你不能跪！”

他的声音，在凛冽的空气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些陌生，是异样的坚硬。他转向那位包工头，胸膛里有一股火在燃烧，烧得他的言辞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你们这样做，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是对生者最大的侮辱！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的家，面对孤儿寡母，你们的良心哪儿去了？”

然而，怒火烧不透现实的坚冰。谭红深知，眼前这蛮横的包工头，既不懂法的庄严，也不通人情的温润。僵持下去，这好不容易才达成的赔偿协议，只怕要化为泡影。这位半路丧夫的农妇余中刚大姐往后漫长的人生，又靠什么来支撑？心里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旋即被一种更沉重、更冷静的东西压了下去。于是，他的话锋，便也像被北风磨过了一般，转一个弯，沉静而坚定：

“为了彻底化解你们之间的纠纷，我可以为你们弯腰，捡起地上这一堆钞票。”

话一出口，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却又分明地“咯噔”了一下。然后，他这个自小在武陵山里长大的、高大魁梧的土家汉子，在众人混杂着惊愕、鄙夷，或许还有一丝怜悯的目光里，缓缓地弯下身子。手指触到冰冷的、湿漉的地面，一股寒意立刻针一样刺入骨髓。他一扎一扎地，将那些沾着污泥与雪粒的钞票捡拾起来，在掌心轻轻拍打，拂去上面的尘垢，然后，郑重地递到当事人余中刚大姐的手中，让她清点。

他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目光——余大姐和她弟弟的目光里起初是惊愕，继而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愤与感激。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律师放下自己的“面子”，弯下了腰，而正是这深深的一弯，才撑住了他们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让他们得以在失去至亲的剧痛中，不失最后的一点尊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真的静止了。只有他弯腰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定格成一个沉默而永久的符号。

这弯腰的身影，常常将谭红拉回到他人生的起点。

一九九三年的川东南，空气里弥漫着开发与憧憬的气息。刚走出大学校门的谭红，怀着几分懵懂与热情，走进四川省黔江地区西沱经济技术开发区人民法院的筹备组，成了一名书记员。虽然后来机构改革，他的法院生涯终止，但那份对于“公平”二字的执念，却像一枚种子，早已深埋于他心里。最终，他循着那点温热，走上了律师这条更为崎岖之路。他暗自下决心，要让法庭上的庄严，变成照亮平凡人困顿生活的一束光。

而真正让他体会到这束光之重量的，正是与余中刚大姐的相遇。那是多年前初冬的一天，在开往石柱县城的一辆颠簸的客车上。她坐在那儿，满脸愁苦，眼似枯井。她丈夫在北方某工地上没了，用工方却轻飘飘一句“病死的”，就想将一条人命的重量抹去。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陷入巨大的绝望。听着她语无伦次地哭诉，谭红的心，像被最细的针密密地扎着。他当即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塞给她，说：“大姐，别怕，法律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至今记得她和她弟弟找到他时，那眼神里的无助与近乎最后的乞求：“谭律师，求你去帮我丈夫讨个说法！”那眼神，让他无法犹豫。

北上的火车，吭哧吭哧地走了二十多个小时。到了天津，便是无休止地奔波。工地的尘土，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还有相关部门的冷面孔，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顶着寒风，一遍遍地查，一遍遍地问，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她丈夫哪里是病死的？是松动的脚手架，是坠落的横梁，是用工方为了逃避责任而蓄意地隐瞒！

经过三天的艰难博弈，谭红最终为死者家属争取到了三十六万元的赔偿。然后，火葬场外雪地上的那一幕，却让谭红心寒到了极点。但为了维护当事人的尊严，也为了尽快了结这起赔偿纠纷，他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尊严，弯下腰拣起那一扎一扎躺在雪地里的纸币。

许多年后，六十多岁的余中刚大姐提起谭红弯腰替她捡钱的那个场景，依然泪眼婆娑。

谭红那时想到的是什么？自己“弯腰”，折损的或许只是一时一地、一个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体面”，却能换回一个破碎家庭仅存的一点尊严，化解一起民事纠纷，维护法律的尊严。人世间的正义，也往往就藏在那些为了守护他人尊严而毫不犹豫折下的腰身里。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 辑：杨雪

美 编：钟柳

校 审：侯琪琳

主 编：陈广庆

策 划：胡万俊

总值班：周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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