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王绚：山河北面

山河北面

文/王绚

燕山往南，太行向北，从军都陉一路西出，山势由缓而险，青草绿树渐渐退去，露出了浅黄色的岩石。与喀斯特地貌相异，这里的岩石非常脆弱，黄沙漫天，抬头四望，峰峦如利刃般将苍天破开。日光隐没，浮云低垂，山巅更显崔巍。待到日暮，朔风卷地，透树穿石，暗暗发出金鼓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九月的晋北，大开大合，自带朴拙险峻之美。

大同是古时一座平凡的边塞小城，故事却多，它是春秋战国时的代地，是秦汉魏晋的平城，还有隋唐五代的云州。拓跋氏曾建都在此，千年以降，此处仍然以质朴厚重而闻名。北魏上接秦汉，下启隋唐，在两座巍峨的山峰之间，这座异军突起的山峦锋芒毕露，无暇多加点缀和装饰，它的呼吸粗重，在原始和自然之间，饱含着野性的张力。军队常备的宿铁刀，没有汉代环首刀精美的“龙雀大环”，也没有唐代横刀的“金银钿装”，铸造方式即是直接灌钢捶打，直至背厚刃薄，然而上阵杀敌，直可“人马皆裂”“破甲三十”。魏碑也如此，与严谨温润的汉隶和飞扬多变的唐楷相比，它更加直率，一勾一勒，笔锋在出与藏之间，如同将军横刀立马，雄强敦厚，不怒自威。悬空寺更是典型的代表，第一次登临的人，直接体会着“上出重霄，下临无地”的惊心动魄。台阶狭窄陡峭，绝壁尖利突出，栏杆镂空低矮，廊柱细旧稀疏，在寺内短暂驻足，抬头一览群山，仿佛置身于云雾缥缈之间，低头却无立锥之地，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需要时刻保持着如临深渊的清醒，如临大敌的紧张以及如履薄冰的谨慎。仅供一人上下的木梯镶嵌于绝壁上，漆黑的廊道夹杂着湿冷泥土和岩石的气味，行人就像野兽一样在忽明忽暗的山壁间穿行，真是一种极致的、实用的、入世的感官体验。

北魏由拓跋鲜卑开国，从塞北荒漠一路南下，几起几落，到太武帝拓跋焘横扫大河以北，建国定都，再到孝文帝元宏迁都改革，每一步都写满了艰辛。行路难，大都如此吧，片刻不能懈怠，时时警醒，事事向前，经年累月，可能才有尺寸精进。走过悬空寺，不必再着眼史书文字长篇累牍的描述，即能以肉身穿越千年，体验这份苦心孤诣前行的真实。

此时盛夏已过，万物都奔向秋天，适合登高远望，恒山北岳在这万物逐渐萧条的时节，在远方地平线上的曲线反而格外凸显。一般登山的道路，多讲究曲折往复，如同古琴婉约奏响的音符般缠绵悱恻，让游人在徘徊中览阅美景，在中途停留的片刻，坚持和放弃的念头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反复斟酌进退之意。登顶恒山的路却直接、狭窄、迅速，一路越过真武庙、通元谷、邈幽亭，阶梯越来越陡，景点越来越少，仿佛不是一段旅程，而是一段征途，催促你前行的脚步不断加快，像是在身后擂响一通战鼓，不到山顶不肯停歇。

“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站在恒山的山顶，能完整地看见群山覆盖着大地，两山似门缓缓推开，中间的平原坦荡如砥，如同不断舒展的画卷。中间以浓墨用笔，锋芒尽出，一条笔直的高速延伸到天际，像是河流奔向远方的浩瀚星海；两旁以丹青为底、赭黄加缀，深翠的夏天覆盖上了点点从北方吹来的风沙；地平线的尽头，水墨淡淡的笔触在视野尽头偶尔着色，那正是城市边缘。午后的阳光刺眼，城市脉搏随着风沙的野性而舒展，一匹骏马在广袤的天地自由驰骋。这里曾是农耕和游牧的分野，从战国到两汉，是阻挡草原铁骑进犯的北方屏藩，魏晋至南北朝，却逐渐成为了骑兵继续向南的补给据点。远看城郭扼守着原野，恰似盘踞在两山之间的猛虎，紧盯着前方的表里山河。它结构方正、气势雄浑，不突出某一处，而是以整体结构布局、制约配合取胜。它的每个基本单位非常简单、严格对称，形成了统一的风貌，以简朴的不变显得格外独树一帜。正是这一脉相承的“一”，囊括了久远的时间、无尽的空间和丰富的故事；素朴单调的“拙”，包含着宫殿与寺庙，衬托出雕梁画壁、金铺玉户的繁和巧；千年如常“定”，彰显出城墙内外日新月异的变化。

城墙的意义是以防御消弭战争，能战而不好战，并且以实力促使不战，后来的故事也加以印证。北魏那些凶悍的骑兵并没有如狂风般卷过中原，而是褪下甲胄，拿起耕犁，成为了军民一体的府兵。以时间为目录，以大地为书页，所有人都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随着一次次的融合，拓跋、独孤、长孙等等这些姓氏，也像盐在水中化开，化进了大河两岸，化进了隋唐盛世，化进了天下大同。

（作者单位：九龙坡区教委）

责 编  钟   斌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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