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于蛟：桐子叶包裹的刺泡儿

桐子叶包裹的刺泡儿

文/于蛟

山风从树梢间穿行而来，带着一丝微凉，轻拂过我的脸颊。我伫立在老屋后的山坡上，极目远眺，远处的丘陵连绵起伏，恰似绿色海浪。幺爸的身影，就在这层层叠叠的绿意中缓缓浮现，往昔的点点滴滴，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命运却对幺爸极为残酷，五六岁时他就成了孤儿。自小，病魔便如影随形，支气管炎这条无形的蛇，紧紧缠绕着他，侵蚀着他的健康。每到冬日，寒风如刀割般刺痛肌肤，他的喘息声就像一台破旧不堪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闷的“呼哧”声，夜里，格外清晰，让人揪心。即便身体孱弱，他却充满活力，从不曾向命运低头。

儿时，我们三兄弟像三只调皮的小兽，在田间地头肆意奔跑嬉闹。幺爸总是默默地跟在我们身边，打猪草或割牛草。他的目光如温暖的阳光，时刻追随着我们的身影，充满了关切。一个炎热的夏季，当山林里的刺泡红得像玛瑙般诱人时，幺爸佝偻着瘦弱的身躯，在荆棘丛中艰难穿行。尖锐的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裳，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将那些红艳艳的小果子小心翼翼地摘下。采摘完毕，他来到清澈的溪边，将刺泡在溪水中反复冲洗，溪水溅湿了他的裤脚。洗净后，他用宽大的桐叶把刺泡包好揣在衣兜里。当我们争抢着享用这份美味时，他站在一旁，眼神中满是宠溺，却从不见他自己也吃一颗。

在饭桌上，幺爸舀饭的动作总是最慢的。他拿起土碗，轻轻舀起一勺米饭，其实是红苕饭，粘着零星几颗白米粒。动作轻柔而缓慢，生怕惊扰了什么。他把白米饭留给我们，碗里的饭菜总是最少的，等我们狼吞虎咽吃完，他才默默地收拾碗筷。爸爸妈妈干农活去了，家务活都留给了他。洗碗的时候，碗筷在他手中碰撞，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宛如一首动听的小曲，成为我童年的记忆。

幺爸有一件让我记忆深刻的事情。爸爸和二爸作为他的大哥、二哥，都希望自己的幺弟能够娶妻生子，完成终身大事。到处托人给幺爸介绍对象，好不容易有人介绍了一个有残疾的同龄女性，媒人带到家里来，幺爸却躲了。事后他说，自己这齁病容易遗传，如果让下一代跟着遭罪，他宁愿孑然一身。再说，健康成长的侄子们，也是自己的后代，他的养老是没有什么顾虑的。

哥哥去镇上读书后，幺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天还未亮时，踏上那条通向集镇的山路。山路崎岖难行，要翻过几道山梁，几条河沟，下山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幺爸怀里揣着卖桦耳皮（亮叶桦树皮）攒下的几毛钱，那几毛钱被他用一块破旧的手帕包得严严实实，藏在贴身的口袋里。他站在校门口，等待哥哥下课。校门口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幺爸局促地站在角落里，眼睛紧紧盯着大门。等哥哥出来后，他把钱塞进哥哥手里，声音略带沙哑地嘱咐道：“别饿着。”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匆匆。哥哥曾对我说，幺爸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瘦小，却又格外挺拔。

夏夜里，村里放露天电影的消息总能让我们小孩子欢呼雀跃。幺爸会早早丢下农活回家做饭。吃了饭收拾停当就带着我走向邻村。路上，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幺爸拿着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拍打路边的草丛，嘴里念叨：“打草惊蛇，可不能让蛇咬了我的侄儿。”归途中，我走累了，趴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听着他艰难的呼吸声，每一声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我却感到无比安稳。那时的星空格外明亮，繁星闪烁，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镇上，幺爸留在乡下，继续帮二爸照料孩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兴奋地说：“我想去广州看看。”这个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马渡关的男人，心中也藏着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我看着他瘦弱的身躯，劝阻了他。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点了点头。多年来，这个场景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我心中，成为我永远的痛——我为何要掐灭他生命中可能是唯一一次为自己而生的念头？

此后不到两年，幺爸就走了，年仅三十七岁。他的一生短暂如桐叶上的一滴晨露，还没来得及绽放光芒，就消逝了。他没见过大海，没坐过火车，甚至没吃过一顿真正为自己而准备的饭菜。他的世界，就是那片熟悉的丘陵，两个哥哥需要他帮着照顾的家庭，那些他视如己出的孩子。

我再次站在山岗上，山风拂面，带来远处桐花的芬芳，我的眼眶再次湿润。幺爸啊，您看到了吗？您种在我们心中的那些爱，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而您，永远是我们记忆深处那个用桐子叶包裹刺泡的人。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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