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冯戎：列车穿楼时，听见“爷爷”

列车穿楼时，听见“爷爷”

文/冯戎

仲夏清晨，竹溪河面，浮着一层青灰的轻纱，宛如老茶馆里刚刚掀开的盖碗，热气氤氲未散。沙河坝，第一班地铁如银灰色的铁龙，准时滑入站台。

我熟稔地拣了门边位置。摸出手机时，车厢里还沁着夜的微凉。零星乘客散坐，只有我屏幕里《哪吒2》的光影，在幽暗中兀自跳着喧嚣的舞。

“爷爷，给我看看嘛！”

一声童音突然炸响，转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已凑到跟前。印着“重庆崽儿”的小T恤，睫毛上还沾着未醒的迷蒙，眼睛却清亮如浸在嘉陵江里的辰星，牢牢黏住了我的手机。年轻的妈妈慌忙轻拽他衣角，声音压得低而窘迫：“明明，要叫叔叔呀……”小男孩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小手指戳向我鬓角，语气笃定如宣判：“妈妈你看嘛，他有这么多白头发，就是爷爷呀！”

童言无忌，我笑着递过手机：“没事，孩子说的是实话。” 心尖却被什么轻轻蜇了一下。那句“叫叔叔”里包裹的委婉，何尝不是我们惯用的糖衣？借“年轻”的称谓熨平岁月的褶皱，慰人，亦自欺。孩子的声音，却像一把小铜锤，“叮”一声敲碎了那层薄薄的礼貌外壳，让光阴的印记无处遁形。指尖下意识拂过鬓角，触到的，皆是时光悄然踏过的沟壑。

列车微微晃荡，窗外的树影、楼宇如流水般向后奔逝。“爷爷”二字，却像一粒倔强的种子，在心壤悄然扎了根。蓦然间，读懂了父母当年凝望我时，眼底那簇“想当爷爷”的幽微星火——像寒夜里的灯盏，明明灭灭，却执着地亮着。他们絮叨的“早生贵子”“儿孙绕膝才是福”，丝丝缕缕缠绕的，是对血脉绵延的殷殷期许。

然而这期许，正被时代的潮汐反复冲刷。太多如我儿子般的年轻人，行至近三十的渡口，对婚姻与生育，口中常是“再等等”。我这一头早生的华发，此刻竟成了一条无形的丝线，一头系着我当下的愕然，另一头，恍然连上了父母当年那深埋的焦虑，完成了一场无声的时空穿越。

孩童眼中的“爷爷”，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映照着生命原初的本真；母亲口中的“叔叔”，则是织着暗纹的绸缎，承载着成人对岁月刻痕的温柔回避。目光交汇的刹那，前些日子的新闻标题倏然闪现：结婚率八连降，初婚年龄年年攀高。朋友圈里，晒娃的身影渐稀，取而代之的，是猫狗的萌态、远方的风景、香气缭绕的家常菜……这“升爷之梦”的飘摇，果真是年轻人变得“自私”了么？抑或是时代赋予的压力太沉，而眼前的选择又过于纷繁？

车抵站台。小男孩恋恋不舍地递回手机，脆生生道别：“爷爷再见！”此刻，这声呼唤已不再突兀。步出车厢，晨光充溢站台。人潮如奔腾的河流涌向前方，无数年轻的步履匆匆，奔向各自或明或暗的日子。

生命的河流不舍昼夜，奔涌向前。代际的渡口，唯有两岸合力，方能架起通向枝繁叶茂彼岸的桥。桥上每一道印痕，都铭刻着孩童光脚奔跑的天真足迹，也承载着成年人步履维艰的思虑与担当。恰似这穿行于山城肌理的轨道，越江、跨岭、贯楼，一节复一节。它承载着无数个“爷爷”沉甸甸的遥望，也运载着无数个“再等等”的青春宣言，在破晓的曦光里，缓缓驶向那个尚未完全显影、却依然值得所有人心怀期待的明天。

（作者供职于重庆机场集团）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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