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李 晓：一生为师

一生为师

文/李 晓

手机响了，是宋老师的声音：“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我去做了白内障手术，现在能够看书了，你又出书了吧？”

我嗫嚅着，回答宋老师：“现在像我这样的作者出书很困难，再说，现在的人都看短视频了，哪有闲心看书呐。”宋老师依然声音响亮：“我眼睛好了，这个月我准备把张宏杰写明朝的一本书读完，你还是要相信文字的力量。”

今年87岁的宋老师，是我的高中历史老师，我的历史成绩并不好，与他的深度交往，还是一次课上我埋头看金庸的小说，他其实早就发现了，但没有当众制止我。下课后，宋老师把我请到办公室，掩上门同我谈心。他说：“我知道你想当作家，从事文学多学一些历史，今后用处大。”自那以后，我在历史课上专心起来，高考历史得了高分，但还是落榜了。

高中毕业后，我准备拿起堂叔为我在小镇铁匠铺子上打的锄头、镰刀，一辈子匍匐在土地里刨食求生。

那年秋收，49岁的宋老师在一个同学带领下，来到我在山村的家，宋老师送我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说：“你要向孙少平学习，就是种庄稼，也要种好。”书的扉页上，有宋老师写下的勉励：“人的生命力，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强大起来的。”那是摘录书中的一句话。宋老师的小楷字迹，干净清朗。那天，母亲做了一顿农家饭招待宋老师，临走前，宋老师突然摸出10元钱，说是中午的伙食钱。母亲急了，说：“宋老师，你是我家娃娃的老师，你来看望他就不容易了，这伙食费，绝对不会收。”

我和母亲送宋老师到山崖边的小路，他再次回头鼓励我：“你得向孙少平学习！”望着矮墩墩身材的宋老师消失在山崖下，我趴在一块山石上，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石头上。

第二年春，通过考试我进入了当地一个小镇工作，最初的工作是单位出纳。到小镇去以前，堂叔郑重地对我嘱托：“侄儿，锄头不能丢，镰刀也还给你留着，在镇上混不下去了，再回来种地，只要人勤快，饿不死人！”

消息传到了宋老师那里，他从县城兴冲冲赶来，找到我的办公室，一进门就朗朗大笑：“你看你看，我说你向孙少平学习，你真学了，给我这个老师争了气，争了光！”中午，我请宋老师到镇上一家馆子吃饭，宋老师说：“这个饭我去吃，我也不给生活费了。”来到馆子，宋老师或许是担心我工资少，自作主张点了两菜一汤。吃完饭，我和宋老师来到小镇河流上的老桥边合影，小镇摄影的黄师傅见我一脸严肃，不停地催我：“笑一个，笑一个。”

照完相，我准备把宋老师送到车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说：“你不用送了，你工作的这个镇子，我感到很不错，我想一个人逛一逛。”我知道学历史的人都爱独自深思，于是依了宋老师。

那天下午，正逢单位发工资，镇上的干部们怀着等米下锅的心情到我办公室。我忙完工作下楼，见宋老师正从单位大门出来，他笑眯眯地说：“我还没走，又在你单位看了看。”

宋老师把我带到大楼边的黄葛树下说，他去找了我们单位领导，希望领导关心我的成长。“我和你们领导谈了心，他说你这个年轻人也没啥不好，就是整天猫在办公室写诗，你们领导问我，写诗是不是不良爱好？”宋老师说：“我回答他了，写诗不是不良爱好，写诗是高尚的行为。”临走前，他再次叮嘱：“安心在镇上好好工作，不要老想着去县城文化馆，这里有你的前途！”

我20岁那年，在黑龙江的一家地区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散文，那是祖国的最北方，莽莽苍苍的黑森林让我心驰神往。我给宋老师邮寄了一本杂志，宋老师打电话到镇上，他高兴地喊：“好，好啊！”

3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我还在当年这家小单位工作，时间将我推至天风浩荡的中年岁月，炉火疲惫，灰烬满地。其间，我出版了3本书，都最先送给了宋老师。宋老师读完了，还在书页里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与修改，这是他多年的职业习惯。

去秋，高中同学小聚，大家把宋老师簇拥在中间合影留念，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大鸟一般呵护着我们这些中年“雏鸟”。那天，我告诉宋老师，我父亲在3年前远去了。宋老师顿时老泪纵横，他一把抓住我：“为啥子，你不告诉我？”宋老师感叹说，你的爸爸，多好的一个人啊。那年在小镇，父亲与宋老师谈心，忧郁的父亲说，我这个娃娃啊，就是内向、不合群，这辈子好歹求了一个饭碗。宋老师对我父亲说：“老李，你要相信你的儿子，这辈子能求自己的衣食，还能写点文章。”

这么多年来，宋老师的目光一直目送着我，我把宋老师，悄悄安排在自己的亲人行列，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此生为师，此生也是亲人，带着如父母一样的凝望与祝福。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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