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谭岷江：跳级与留级

跳级与留级

文/谭岷江

六岁生日一过，和同龄孩子一样，我也要到入学年龄。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一位中年男人总会戴着崭新柳条编织的帽子，怀揣一个红色封面的本子，三番五次地出入村庄，和那些一天到晚只知挣工分的农民交谈，耐心动员他们家的孩子去上学。

这个男人，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他奔波的目的，只是为了多收几个学生。因为每招到一个学生，他就可以挣到两块钱的学费，而这就是他执教一学期的合法工资。尽管他每天都在村庄里走动，但总有一些农民不愿把孩子送到学校去。

我生来有些四肢不发达，便只好用脑袋来弥补。在村里的同龄人当中，我读过几天幼儿园，也人模狗样地跟着哥哥姐姐学着看书，囫囵吞枣地学过拼音和加减乘除，在以劳动为荣的村庄里算是一种另类。在民办老师的劝说下，父亲很快就同意了将我登记入学，只是暂时没钱交学费。

然而，几天后，事情却发生了转折。

这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上要放映电影。乡村电影十分金贵，整个大队一年四季只放一两场，来看电影的人可谓人山人海。放电影的是两个重庆人，在很少出过门的乡下人眼里，他们几乎来自遥远的天际。我因为年龄小，不知道害羞，电影放映前，我和一帮小孩凑到放映机前看稀奇，刚好放映员闲着无事，正在看一张《人民日报》，我无意间朝报纸看了几眼，大胆读了一下标题，放映员便打趣地说：“小家伙，你也能看报纸啊！”大队小学唯一的公办老师在旁边，便鼓励我：“你还没读书吧？如果能读完一篇文章，你来读书，我不收一分钱。”

就这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知识真的可以创造财富，带来机遇。尽管我把那篇文章读得结结巴巴，其中不少字都是“四川人尖又尖，认字认半边”，但放映员还是为我竖起了大拇指，并打趣地说要把我带到重庆上学。

第二天放学后，公办老师如约来到我家，专门邀请我去读书，一分钱的学杂费都不收。父母亲喜出望外，只是担心公办老师教的是二年级，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上？于是，公办老师对我进行了一次“面试”。

晚霞照耀着院坝，我圆满完成了公办老师对我的入学考试。在蚊子的歌唱和红蜻蜓的飞舞中，他高兴地说：“行，你就直接来读书吧。”父母同样高兴，他们对公办老师十分感激，却又无以为报，便按住我的脑袋，按乡下认义父的仪式，让我给公办老师磕了三个响头。

开学了，我走进了校园。在公办老师也就是义父的呵护下，我学得轻松快乐，学习进步大。只是，每次看到民办老师，我就觉得自己家里失信于人，很惭愧，总是绕开走。

时间过得真快，三年时间眨眼便过去了。因为当时的学制是五年，最后一年必须转到公社小学就读。于是，我告别了大队小学，每天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到新的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第二年春天到了，小学毕业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一天，班主任老师布置了一个任务，让我们回家找父母要两角钱，作为小升初的报名考试费。我十分高兴，因为读初中要到更远的县城中学或者临近长江边的区中学，而凭借我的成绩，至少能考进区中学吧。

我回家找到父亲，他始终不肯拿出钱来让我去报名。后来我偷听到他和母亲的谈话，才明白原因。那时，我的大哥二哥都在西沱中学读书，二哥读初二，大哥读高二且是毕业班，为了筹集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父母找遍亲朋好友借钱——即使如此，两个兄长的生活费也无法凑足，大哥只好把不多的钱让给二哥在学校食堂搭伙，自己跑到镇上的供销社，找到已经参加工作的堂哥混饭吃——为此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经常逃学混饭，成绩一落千丈，初中毕业时分数上中师线的他，竟然在高考中一败涂地。后来，大哥自然无钱复读，只好回家务农，人生轨迹始终没逃离穷苦。

父母打算让我留级，反正我跳过一级，等第二年大哥高中毕业后，我再去读初中，家庭负担就会小一些。

没有报名小升初考试的我，座位自然从第一排移到最后一排，各科老师也不再催我做作业，我变得自由起来，经常逃学，整天不到学校去，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新学期很快到了，父母带我前去报名复读，曾经赏识我的校长把我狠狠地挖苦了一顿——因为他出的五道数学题我错了三道，嘲讽我经历了玩耍的“社会学校”后，傻了；而当初我刚到公社小学时，几次数学考试都是满分，有一次校长故意出了十道非常难的题，我竟然做对了六题，另外四个我虽然做不来，但答案我竟全部瞎猜对了。面对校长的批评，我只有耷拉着脑袋，父母在旁边赔笑道歉。这时一位年轻老师走了进来，他是原班主任老师的儿子，正好任教毕业班，可能知道我不报考的原因，便热情地把我要到了他的班上。

1983年7月9日，正逢“三六九”赶集的公社赶场日。下午两点多，我从小学升初中的考场里走出来，在学校旁边的公社卫生院门口，一眼便看到了正等着我的父亲。我冲着父亲笑了笑，说：“数学应该得满分，语文考差了。不过，我肯定能考上中学。”

这就是我求学生涯中唯一的跳级和留级经历。说起来让人无法相信，我不仅跳级当过“小神童”，也留级当过“大笨蛋”。但我内心深处知道，这都和我的智商无关，一切都是源于那时的贫穷。

（作者系重庆石柱县作家协会主席）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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