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熊昕：家乡的稻子熟了

家乡的稻子熟了

文/熊昕

家乡的稻子熟了。

风穿过田野的时候，稻穗不得不低下头颅。成片的稻穗伏下身子，又缓缓抬起头，像极了父老乡亲弯腰插秧的姿态。

稻田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又从山顶翻涌到山脚。金黄的稻浪在群山间恣意流淌，填补着山与山的空隙，连接起散落的山水之间的屋舍。

在一片稻浪前，我蹲下身。我握住一把稻穗，指尖能感觉到谷粒坚实的轮廓。它们一粒挨着一粒，秩序井然地排列着，像农人走过的日子，不惊不惧，不悲不喜。

稻穗在我的掌心微微颤动。我们彼此对视，无需言语。它知道镰刀就要来了，知道阳光会晒干它的身体，知道谷仓里黑暗的等待，知道它将要去喂养善，也要去喂养恶。这不是佛家所谓的因果，只是一株草木的本分。

我的父亲曾经也是这样握着稻穗。那是很多年前的春天，他赤脚站在水田里，手指插进泥中，捏起一把湿土。泥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黝黑发亮。“你看！”他对我说：“土地已活了。”

那时我十四岁，正拼命想要逃离土地。我讨厌水稻，讨厌它们把我的父母困在田里，讨厌它们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我的同学们会在周末去看电影、吃冰淇淋，他们的父母在城里工作。而我的周末永远是在田里度过的。插秧、除草、施肥，或者跟着父亲修理那张老旧的挞斗。

我最羡慕的是镇粮站的那个守门人。他有一间小小的门卫室，屋里总是堆着各种旧报纸。每次我去送公粮，都能看见他坐在窗前读报，手边泡着一杯浓茶。那时我想，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幸福的时光呀。

父亲看穿我的心思。有一次我们在稻田里除草，他突然直起腰来，指着远处的山说：“你看那座山，它不会走，但云会轻轻飘过来将就它。”

我不明白父亲的话。我只是更卖力地除草，把野草连根拔起，扔到田埂上。仿佛这样就能快点结束这苦役般的劳作。

那个夏天特别热。稻子长得很好，父亲却病倒了。母亲让我去公社卫生院请医生。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滚烫的土路上拼命蹬着。医生请来了，给父亲打了针，留下一些药片。

“是累的。”医生对母亲说：“让他歇几天。”

但父亲执拗地第二天又下田了。他说稻子正在灌浆，不能缺水。我跟着他去守水，父子俩坐在田埂上，看着水流缓缓漫过稻根。月光很亮，照得稻叶泛着银光。

“稻子知道时候。”父亲突然说：“时候到了，它就黄了；时候到了，它就落了。有时候，人还不如稻呢。”

那时我并不明白父亲的言语，但他脸上的皱纹像极了田里的沟壑。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像一颗被风吹走的草籽，飘到了城里。我携带着父母给我准备好的钱粮，从中学读到大学毕业，从一家纺织厂再调入机关工作。应该说，自己的梦想实现了。记得刚参加工作时，晚上躺在纺织厂集体宿舍的床上，听着室友们的鼾声，我会突然想起家乡的稻田。

第一次领到工资时，我去书店买了一本关于水稻的书。从那本书里，我知道了水稻如何从野生稻被驯化，如何养育了一个民族。书中说，早在七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开始种植水稻。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一群身穿兽皮的人，在沼泽地里发现了野稻，他们小心翼翼地采集稻谷，举行庄严的仪式，感谢上天的赐予。

而我，一个被水稻养大的人，却曾经那样鄙视自己的根。

二十年前的秋天，父亲走了。我赶回家时，稻子正黄。母亲说父亲临终前还惦记着田里的稻子，说稻子该收割了。

送走父亲后，我独自一人来到田边。稻浪依旧，起起伏伏，从山脚涌向山顶。我蹲下身，像父亲那样抓起一把泥土。泥土还是黑的，带着稻茬的气息。

一个老农走过来，是队里的陈老伯。他认出了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你爹是个好把式。”他说：“他种的稻子，穗头总是最沉的。”

我们一起看着稻田。陈老伯说今年天时好，稻子长得旺。稻花凋谢以后，水稻便进入最美的年华。安守内心，养精蓄锐，青涩，饱满，直到慢慢遍体黄透，完成生命的点睛之笔。在这片土地上，那些花花草草忙着向阳光邀宠，而你看那稻子，仍然低眉垂首，把自己交给了土地。

他又说，如今年轻人都进城了，好多田都荒了。“再过几年，怕是真的没人种稻了。”

风送来稻香，那味道钻进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深深吸气，让肺里充满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等我退休后一定会回来。”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说出这句话。

陈老伯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回来好，回来好。你家的田等着人呢。”

此刻，我再次站在田埂上，握着沉甸甸的稻穗。

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笑声，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听见打谷的声音，听见稻粒落地的声音。这些声音编织成网，接住了我漂泊的灵魂。

人间最好的时节，不是春暖花开，不是夏日炎炎，而是稻黄之时。那时天地澄明，人心饱满，万物各得其所。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 辑：杨雪

美 编：钟柳

校审：罗再芳

主 编：陈广庆

策 划：胡万俊

总值班：周圆 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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