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熊昕：一城烟雨

一城烟雨

文/熊昕

 这雨来得悄无声息，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又不急着打湿衣裳。

 凤嘴江的水面皱起千万个小小的漩涡，我站在新修的南门桥头，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那首《不能不想你》，“濛濛的烟，濛濛的雨/濛濛的泪，飘落在雨里”。这歌声黏黏糊糊的，和着雨丝，把整座小城都似乎泡软了。

 南川的秋，从来不是忽然就来的。它先是在永隆山的树梢上点几个黄点儿，再往半溪河的水面撒几片叶子，等到栾树的果子胀成了粉红色，桂花香不知从哪个早晨开始，就塞满了每条巷子。这时候，老辈人就会眯起眼说：“桂花开得这么好，怕是要落雨了。”

 果不其然，没等人们回过神来，雨就来了。

 往年八月，桂花就开了。城里头，街头巷尾，尽是它的天下。那香气是不讲道理的，一阵风来，便倏地钻进你的鼻孔，甜丝丝，软糯糯，将整座城都浸在金黄的甜梦里。所以，在南川城里有很多地名都跟桂花有关，比如书院中学里的桂花园，老东街的桂花巷，永隆山下的桂花屋基等，尤其是凤嘴江和半溪河两岸的十里桂花香更令人陶醉。

 今年却有些蹊跷。八月热闹一阵后，原以为桂花就该谢幕了，谁知过了寒露，到了霜降，枝头上那些金粟般的碎蕊，还三三两两地挂着。待到重阳节前后，天气又陡然回暖了几日，早已开过的桂花竟又卷土重来了，焕发了第二春。

 我往老城走。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临街的铺面早早亮起了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卖糍粑的老陈正在收拾摊子，蒸笼里的热气遇着冷空气，凝成一团白雾，把他的脸罩得朦朦胧胧。

 “陈伯，这么早就收摊？”

 他抬头见是我，咧嘴笑了：“雨来了，没人喽。再说……”他指了指街角的桂花树，“这花开得正好，香得人都饱了，哪个还来买吃的？”

 这话不假。南川的桂花香是有斤两的，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特别是在下雨天，那香气被水汽一蒸，愈发浓得化不开。走过树下，那香气虽不似鼎盛时那般泼辣浓烈，却添了几分清冽与含蓄，像是知己间的一句低语。老人们说，这是百年前就存下的香气。那时候流经城区的半溪河两岸全是桂花树，秋深时节，金桂银桂遍地开，风一吹，花瓣落进水里，整条河都成了香的。

 继续前走，就到了龙济桥。桥边的尹子祠静默在雨里，青瓦上雨水汇成细流，顺着飞檐往下淌，一滴，又一滴，不紧不慢的，像是老僧敲木鱼。这雨声里，忽然就混进了别的声音，好像是谁在拉胡琴，咿咿呀呀的，从深处飘出来。

 循着声音进入，尽头有个小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见是退休的刘老师正坐在廊下拉琴。他见了我，琴声没停，只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听见没有？”他忽然停下弓子，侧耳听着，“这雨打在瓦上，是不是有点像掌声？”

 我愣了愣，旋即明白他说的是当年南川的群众汇演。那些年，《醉芦笙》获得群星奖，在南川各种场合连演了十场。谢幕时，掌声就像这雨声一样，哗哗的，停不下来。

 “那会儿啊。”刘老师又拉起了琴，眼睛眯着，“戏散场了，大家还不肯走，就站在院子里聊。刚好也是桂花开的时节，风一吹，花瓣落在人头上、肩上，香得很……”

 琴声在雨里飘着，有些潮湿，有些哑。院角的桂花树正在盛花期，细碎的花粒被雨打落，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这由花而果的蜕变，想来也妙。盛放时，人们采了去，用古法炼出香精，那一滴油里，不知凝缩了多少个秋日的魂灵。结成桂子后，又能榨出性子更烈的桂子油。

 这么一想，我们竟是活在一个由桂花织就的世界里。新晒的桂花茶，浮着淡淡的暖意；那一盅温润的桂花酒，是秋夜最好的慰藉；更不用说那糯米糕上星星点点的糖桂花了，一口下去，甜糯里仿佛能嚼出整个南川城的秋光。

 我在尹子祠泡了杯千年金山红，边饮边嗅微风过处送来的桂花香，感觉十分惬意。

 在新城与老城交界的地方，左边是改造后的东街，青瓦白墙，飞檐翘角；右边是现代化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它们在这雨后的光里，竟意外地和谐，就像那些老故事和新日子，从来都不是对立的，而是长在同一棵树上的叶子，脉络相通，呼吸与共。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 辑：杨雪

美 编：钟柳

校审：罗再芳

主 编：陈广庆

策 划：胡万俊

总值班：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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