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杨莙：六月六，晒衣服

六月六，晒衣服

文/杨莙

“六月六，晒衣服”，与时令、节气相关的俗语、农谚，大多从爸爸那里得知，唯这一句，由妈妈带来，因为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因为这一天，她确实要晒衣服或想要晒衣服。“六月天气热，扇儿借不得”，谁说不是呢？六月间的太阳，熟透了，老辣得很，长长的火舌生出了细密的钩子，人避之不及，衣柜中捂得快要生霉的衣物，却恨不得一头扑上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晒，晒遍，晒透，晒出一身好闻的阳光味儿。

农历六月初六，民间流传已久的晒衣节，最早可追溯到汉朝。相传这天阳光最具消毒作用，所晒物品不会起霉，不会遭虫蛀。在我家，大人细娃的衣服，一家老小的铺笼罩盖，从来都在妈妈的操心范围之内。六月六了，怎能不唠叨几句“晒衣服”？听多了，我也会唠叨几句“晒衣服”。每到某个时令、节气，一两句相关的俗语、农谚总会随口而出，何况六月六，这个与妈妈生日重叠的晒衣节？

“六月六，晒衣服”，妈妈多数时候也就是说一说，所以晒衣服这事，更多交给嘴巴。六月六，她需要晒的东西太多，尤其是还要在家里办家宴过生，综合协调能力、招呼应酬能力，当然更重要的是厨艺，采购员、墩子、厨师、洗碗工……瘦小的她，身兼数职。

最累的一次，是她五十岁的六月六。人多，菜也多，拌炒煎炸蒸煮炖堆了好几桌。饭毕收拾停当，正欲把剩下的菜放冰箱时，停电了。“哎呀天呢，这下子怎么办嘛？”妈妈顿时慌了神。过生吃两顿，晚上虽比中午人少，也有一桌，拿酸馊了的菜待客？她性子急，又是个出汗高手，穿过三十年光阴，我再一次看到那张瘦削清秀的脸上，肥硕的汗珠滚滚落下。急归急，接着该干嘛很清楚，她开始制作“土冰箱”，以前没有冰箱的日子就这么对付。比往常的工程浩大，但凡大一点的容器都舀上水，只要水缸里的，水龙头的不行，堪比热水。然后把一碗碗菜捧进去，安置妥当后，挥一把大蒲扇，给它们打扇。还好，四点多钟的时候，电来了，又赶紧从水中端出再请进冰箱。晚饭准时开吃，妈妈解下围裙，按惯例最后一个上桌子。吊扇在头顶呼呼旋转，除了妈妈的头发不时飘来丝丝馊味儿，菜们都没有新增别的味道。

最闲最惬意的一次，是她六十岁的六月六。那年夏天在新疆，我管探亲，她管孩子。六十年一甲子，六十大寿焉能马虎？孩子爸提议，他张罗寿宴，我写祝词。这没得说。为先感动自己，我搜肠刮肚地组合字词，却发现，哪里用得着这般阵势，笔尖只要那么一划拉，甚至只是脑子里那么一思量……写给母亲的文字能否感动自己，这说法根本就不成立。万事俱备，可寿宴主角坚决不同意，她只允许累自己麻烦自己。遂放下酒店的生日宴，在离驻地不远的博斯腾湖，度过了那个六月六。莅临妈妈生日宴的，不光我们，还有博湖的辽阔和明亮如镜，以及那辽阔镜中的天的蓝，云的白，水鸟们率性到极致的航行。妈妈第二次到博湖，仍像个孩子，惊呼博湖不像湖，像海。“博斯腾湖呵，看不到边/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诗人闻捷笔下的博湖，不就是无际无边的海？那个六月六，她的老伴儿击水博湖；她的女儿和她同游金沙滩，浩浩沙海中，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晾晒“六月六的衣服”；她女儿的女儿，用湖水般清澈的童声，给她唱生日歌。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快乐呵，宛若博斯腾湖，看不到边。

刀刻一般嵌入记忆的，是2020年的六月六。这个六月六和这些年的六月六一样，都是一家人寻个馆子围上一桌，却又完全不一样，那是我和妈妈最后一次同念“晒衣服”的六月六。谁能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还以为会有很多个六月六，列队于岁月，等着我和妈妈，用碎碎念合作完成“晒衣服”。那一年的六月六，妈妈七十六，穿一件花朵摇曳的红色真丝连衣裙，颊上两团开心颜，比花朵更灿烂。那身影，那笑颜，分明还在眼前，却已远至天边。

又是一年六月六，我依然会和往常一样，顺口念几句“六月六，晒衣服”，但我不晒衣服，我只想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之下，亮灼得不想把眼睛睁开的阳光之下，晒一晒从前的那些幸福。

（作者单位：潼南区发改委）

责 编  钟   斌

主 编  陈广庆

策 划  胡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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